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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2 21:5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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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强制性地抑制甚至“消灭”了方言在公共空间和家庭内部的使用,使得方言迅速走向衰亡。
而方言,从来都不仅仅是交流工具,它承载着地方戏曲(如南音、粤剧)、民间谚语、宗族记忆、甚至特定节庆仪式的密码。
方言的断层,等于切断了文化传承的一条极其重要的血脉。
同时,“讲华语运动”在推行过程中,其核心目标被塑造成“掌握一种实用的工作语言”,服务于经济发展和国家管理。
华语的文化底蕴、历史厚重感、情感联结功能,在推广中被有意无意地淡化、工具化了。
华语,逐渐变成了一门需要掌握的语言技能,而不是承载文化和身份认同的灵魂载体。
几十年下来,效果是惊人的。
进入2020年代,多项社会调查都指向一个事实:超过70%的新加坡华人家庭,日常家庭内部沟通的主要语言已经是英语。
更令人忧心的是下一代,能流利听说华语(不仅仅是简单对话)的华人儿童比例,据说已经跌到了15%左右。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英语正全面取代华语,成为新加坡绝大多数华人下一代的母语和思维语言。
年轻一代新加坡华人对于中华文化的认知途径,变得非常单一和表面化。
他们的了解,主要来自于学校相对刻板的华文课本(课时本身就在压缩,教学内容更侧重语言技能和考试)、偶尔看到的华语电视节目,或者网络上的碎片信息。
那种在巷口榕树下听爷爷讲古(历史故事)、跟奶奶学包粽子、在宗祠里感受庄严肃穆的传统氛围、在热腾腾的团圆饭桌上感受亲情联结的浸润式文化传承方式,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已经非常遥远甚至完全陌生了。
他们对中华文化的认知,常常停留在符号层面——知道春节要拿红包、中秋节吃月饼,但这些节日背后的深厚内涵、情感寄托、精神价值,理解往往是模糊的。
除了政策,新加坡独特的舆论环境,也在持续塑造着年轻华人群体对祖籍地和中国的情感认知。
新加坡的主流媒体,尤其是占据主导地位的英文媒体,如历史悠久的《海峡时报》(The Straits Times),在对中国的报道议程设置上,有着鲜明的特点。
它们当然也会报道中国的经济发展、科技进步,但大量篇幅和显著位置,往往留给了那些“更具新闻价值”的信息:中国的经济放缓迹象、社会矛盾事件、环境污染问题、官僚作风案例等等。
这种报道框架的选择,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在读者心中悄然构建起一幅特定的中国图景。
对许多在新加坡出生、成长,习惯阅读英文报纸、收看英语新闻的年轻华人来说,他们接收到的关于中国的信息,负面基调的比例相对较高。
久而久之,一种微妙的“疏离感”甚至“优越感”可能潜滋暗长。
中国,在他们的印象里,可能更多地与“问题”、“落后”、“复杂”、“不同”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而不是情感上的“祖籍国”或文化源泉。
这种心理距离感,是真实存在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新加坡媒体对西方文化、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无所不在的呈现。
西方的影视剧、音乐、时尚、科技、管理理念、教育模式,在新加坡媒体平台上被大量展示,并被普遍赋予了“现代”、“先进”、“时尚”、“国际”等积极的标签。
好莱坞大片、欧美流行音乐、英超联赛、硅谷创新故事……这些内容构成了新加坡年轻一代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长期浸润在这样的媒体环境中,新加坡年轻的华人更容易认同西方倡导的某些价值观——个人主义、自由表达、批判性思维(常被理解为对权威的质疑)、消费主义等等,并自然而然地将西方的生活方式视为更优越、更值得追求的目标。
这种文化上的亲近感和价值认同的倾斜,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选择。
当文化和舆论的土壤发生如此深刻的变迁,新加坡华人选民的投票逻辑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向。
在总统竞选这样关乎国家形象和未来走向的关键选举中,族裔身份,这个曾经可能被视为重要甚至首要考量的因素,其权重正在显著下降。
取而代之的,是选民对候选人本身资质、能力、国际声望以及治国理念的高度关切。
他们更关心的是:谁能更好地代表新加坡在国际舞台上发声?
谁拥有处理复杂经济问题的经验和智慧?
谁的政策主张更符合新加坡未来的发展方向?
谁更能体现新加坡作为一个成功、现代、多元融合国家的形象?
在这个评判体系下,尚达曼的竞选形象和他的背景,恰恰精准地击中了大部分新加坡华人选民(尤其是年轻一代和受过良好教育的群体)的“痛点”。
尚达曼可不是普通的印度裔政治家。
他拥有极其耀眼的经济领域专业履历。
他曾长期担任新加坡内阁的重要部长,掌管财政、教育等关键部门。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在国际金融领域有着深厚的资历和崇高的声望,曾担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货币与资本市场部的主席。
这份金光闪闪的简历,为他赢得了“全球经济专家”、“金融政策权威”的顶级人设光环。
在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动荡不安的今天,新加坡这样一个高度依赖全球贸易和金融的小国,拥有一位深谙全球经济运作规则、在国际顶级金融圈拥有广泛人脉和话语权的总统,这无疑给选民们带来了巨大的安全感和信心。
他的竞选主张也高度聚焦于选民最关心的核心议题:如何推动经济持续创新发展,保持新加坡的竞争力;如何进一步加强社会包容性,调和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之间的关系,确保整个国家的和谐稳定。
这些主张,与新加坡广大华人选民内心所期盼的——一个由强有力的、睿智的、具有国际视野的领导者掌舵,带领国家走向更繁荣、更包容的未来——高度契合。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能带领新加坡继续成功的“现代化领袖”,至于这位领袖是华人、印度人还是马来人,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此外,过去几十年新加坡政府不遗余力推行的多元种族政策和国家认同建设,其效果也在这次选举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这种政策长期熏陶的结果,是培育出了一代又一代更倾向于把自己首先看作是“新加坡人”,其次才是“华人”、“印度人”或“马来人”的国民。
当国家认同感强于狭隘的种族认同时,他们在投票箱前的选择,自然会更倾向于那个被认为最能代表新加坡整体国家利益、最能提升新加坡国际形象的人选,而不是仅仅基于肤色或血统的“自己人”。
尚达曼的当选,恰恰是这种超越族裔的国家认同日益成熟的标志性事件。
尚达曼的高票当选,犹如一剂强效催化剂,迫使整个新加坡华人社会,不得不直面一个可能被长期掩盖或忽视的深层问题:在成功融入新加坡国家主流、拥抱多元文化的同时,我们固有的华人文化传统,那些祖辈带来的精神印记和生活智慧,该如何维系?
它们是否正面临严峻的传承危机?
危机的核心,首先在于语言的断层。
前面提到的“讲华语运动”对方言的压制,其长期后果日益显现。
如今,能流利使用闽南话、潮州话、粤语等任何一种方言的新加坡年轻华人,已经凤毛麟角。
方言的消亡,不仅仅是失去了一种地方语言,它更意味着与丰富多彩的地方戏曲(如歌仔戏、潮剧、粤剧)、生动传神的民间谚语、蕴含家族历史的宗族叙事、以及特定地域传统节庆仪式之间的纽带被无情斩断。
失去了方言这把钥匙,年轻人根本无法打开地方文化宝库的大门。
其次是学校教育的局限性。
新加坡中小学的华文教育,面临着课时有限(远少于英文)、教学任务重(需要兼顾听说读写能力)、评价体系侧重考试技能等多重压力。
老师们往往疲于奔命于完成教学大纲和应付考试,很难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深入挖掘、生动阐释华文背后所承载的深厚文化底蕴、哲学思想(如儒家伦理)、历史典故和美学意境。
结果就是,学生可能学会了认字、造句、写作文,考试也能拿不错的分数,但对中华文化的理解,往往是标签化的、知识性的,缺乏情感的温度和深层的认同。
再者是媒体环境的全面倾斜。
英文媒体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英语成为社会通用语和文化传播的主要载体。
华文报纸、华语电视台、华语广播电台的影响力,与几十年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
年轻一代浸润在英语世界的时间远多于华语世界。
他们日常接触的影视、音乐、书籍、新闻资讯、社交媒体内容,绝大部分是英文的。
西方文化、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成为他们精神食粮的主要来源。
在这种环境下,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兴趣和亲近感,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流失着。
连维系族群认同最基本的语言纽带都岌岌可危时,文化的根基又能有多牢固呢?
新加坡政府并非没有意识到各族群文化保护的重要性。
在推动国家发展和塑造统一国民身份的同时,它也试图在多元文化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一个显著的例子是2017年对总统选举制度的重要修改。
新制度规定,如果连续五届总统(即30年)都没有来自某一个主要种族社群(马来裔、印度裔或其他少数种族)的代表当选,那么下一届总统选举将自动保留给该种族社群候选人。
这项被称为“保留选举机制”的修改,出发点是为了确保新加坡少数族群在国家最高象征性职位上也拥有公平的代表机会,体现了对多元种族平等的制度性保障。
然而,这项政策自提出之日起,就在社会各界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和广泛的讨论。
支持者认为这是维护种族和谐、保证机会均等的必要举措。
反对者则质疑这是否违背了唯才是举(meritocracy)这一新加坡立国基石,是否是一种形式上的“逆向歧视”,甚至可能强化而非淡化种族意识。
这场辩论本身,恰恰暴露了新加坡种族政策面临的深层次挑战:在一个多元社会中,如何在法律和政策层面既有效促进种族融合与国家认同,又能实实在在地尊重和保护各个族群(包括占多数的华人)独特的文化传统和身份特色,避免在融合过程中造成文化的均质化或某一种文化的过度萎缩?
这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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